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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夢和現實是沒有區別的。

     當夢中的事物被認定為現實,人們在不同的兩個世界生活,徘徊於失去境界的兩邊。因為無法得知究竟哪邊才是自己原本的歸處,也無法做出對於兩個世界的取捨,眼前所見的景色,並不一定是正確的。

     那麼,你所認識的人,是否真的存在?

 

     你想從哪一邊醒來呢?

 

    

 

     她又看見了那面招牌。

     迎面拂過的微風很涼,連空氣中都帶著清爽芬芳的冰冷氣息。遠方的天邊被傍晚的落日染成濃濃的橙橘,路旁的木棉樹傳來沙沙的聲音,枝椏樹葉的斑駁剪影灑落她的身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她身邊走過,彷彿褪色後的黑白影像重複播放,感覺極為不真實。

     她靜靜走過,走過人潮洶湧的轉角,黃昏時分的空氣充滿乾澀的苦味,被擁擠的車潮塞得水洩不通,鏽蝕的交通號誌上站著一排聒噪不已的烏鴉。形單影隻的白鴿滑過天際,在夕陽下染成了紅色。

     街角處的商店後有一條小徑,路口中央插著一塊鐵灰色的金屬招牌,上面的文字多半已經汙損不堪,看不出原來的樣貌。但若是仔細觀察的話,還是能勉強辨認出「七樓.公寓出租」的字樣。

     很自然地走進了小巷,不遠處的左側是一棟陳舊的舊式公寓,沒有電梯,貫穿一樓至七樓的樓梯還是架設在公寓牆外的。這種設計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了,而她也不知道她家附近竟然還有這麼一棟住屋,她不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即使她常常看見那面招牌。不過因為最近她的妹妹搬進了這棟公寓的最上層,她才稍微注意到了這裡。

     公寓一樓停滿了機車及單車,多數都佈滿著灰塵,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使用。樓梯的扶手有些不穩,踩上去時還發出了尖銳的「吱呀!」聲,讓她開始懷疑這到底能不能支撐她走到七樓。雖然說這公寓房租很便宜,但這麼危險的話她覺得她應該叫她妹妹趕快搬出去才對……

     隨風飄揚的柔軟藍髮鋪滿她肩頸,深焰色的眸子疑惑地看著幽暗且髒污的長廊,淡藍色襯衫的袖口及領口處有著雲白色的繡花,還打著藍色的領帶。七樓第一間的房門是敞開的,估計是在整理雜物吧,因為門口堆放著好幾個箱子。不過這裡怎麼看都像黑道會聚集的場所,等會該好好建議對方要把門鎖好,才不會突然發生什麼意外。

    「有人在嗎?」

     輕輕推開了半掩的門,她小心翼翼地跨越門口處的箱子,向房內窺探。

    「姊姊?」

     白髮的少女探出了門,淺藍色的無袖襯衫沾上些許灰塵,瀏海上的白色髮夾固定住下垂的半邊髮絲,和她同樣深焰色的雙眸比較之下,似乎有些黯淡了一點。對方貌似頗為驚訝,不過很快歛去了眼中一閃即逝的愕然。「妳怎麼來了?」

    「什麼啊,這什麼不屑的語氣啊。想說來看一下妳而已,反正剛好路過。」

    「……妳又看見牌子了?」

    「哎?」

    「不,沒事。」搖搖頭,少女彎腰推開擋在門口的紙箱,把門完全打開。「比起路過,姊姊妳只是想來蹭晚飯而已吧。」

    「欸!」

    「……猜中了。」

     嘆了口氣,少女回頭看向她。「幫我把箱子搬進來吧。」

    「那就請我晚餐?」

    「……」

 

    

 

     招牌上的鐵灰色似乎又多了一些。

     她總覺得最近一直看見這塊招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雨水洗滌後的晴天彷彿更加蔚藍,耀眼的艷陽高高懸在天邊,灑下點點光芒,將地面上的水窪全部蒸發成淡淡的水霧,綻放著薄薄的流光。她坐在小巷正對面的飲料攤販旁,百般無聊地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群走過眼前,一手拿著冰涼的檸檬汁。她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看著一塊沒有特色的牌子,只是覺得沒什麼事可做,回神過來時她就已經在這裡了。

     空氣中瀰漫著城市獨有的汽車廢氣,在烈日的烘烤下,既乾燥又酸澀,很像溝渠裡腐爛後又被風乾的橘子,她不喜歡,聞久了非常不舒服。人行道上狂奔而過的家犬發出刺耳的吠叫,隨之而來的是孩童嬉鬧玩樂的笑聲。那些聲音彷彿離她很遠,卻又像是近在耳邊,感覺極為空虛。

     有時候就會這樣,當她不注意的時候,一回神過來自己就已經站在了熟悉或陌生的某處,讓她頗為懷疑她是不是有嚴重夢遊的症狀,應該找個時間去看下醫生。明明四周的住家、樓下的街景、學校附近的車站……各式各樣的景色都沒有變化,但為什麼每次站在街道中央時,她卻覺得什麼都變了?每次睜開眼之後的景物,好像都有著些微的差別。這種感覺很難形容,但這是她的親身感受。

     翻開手機,上面顯示著一通未接來電,不知道是誰的匿名號碼。她近來好像遺忘了很多東西,令她懷疑自己是否除了夢遊之外,連失憶症都有了。

     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招牌剛好位於她放學後回家的路上,每次經過都會看見。也不是特別注意,而是很自然就看見了,這種現象在她遲鈍無比的觀察力當中,真的非常罕見。但是那塊牌子從她注意到時起就未曾改變過,破損度、髒污程度都沒有增加,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牌子嗎?

     一隻灰色的鴿子飛到長椅的椅背上,咕嚕咕嚕地叫著,然後跳下椅背,啄食一旁孩童丟給牠的粟米。青色女孩蹲在一邊逗弄著鴿子,細緻的青色長髮綁成了雙馬尾,無袖的淺灰色上衣和墨色的短裙讓她看似很涼爽,只不過對方似乎沒什麼感覺。青色的鞋子擦過石磚地板,刮出了灰色的痕跡。女孩的雙手捧著和她相同的檸檬汁,淺淺的吸著酸甜的飲料,伸手撫摸正拍打著翅膀的鴿子。

     從她的方向看過去,街道對面的「公寓出租」字樣顯得更為不清晰,但能夠明顯的看見公寓架設的樓梯,以及出入公寓的人們。雖然說她學習的也是建築設計兼室內裝潢,但她還真的很少見過這種設計了……而且這地方怎麼看怎麼危險,自家妹妹又不想和她一同居住,偏偏選了這種公寓,真難以理解對方的想法……

    「姊姊我覺得妳應該去做兼職,這樣真的很像無業遊民。」

    「咳噗!」

     差點將喉中的檸檬汁噴出口,她劇烈咳嗽,慶幸著幸好自己沒被嗆死。「妹妹,這樣真的很可怕……超可怕!我差點被嗆死啊!」

    「正好,少了一個天天來我家蹭飯的米蟲。」

    「米蟲……」心碎了,她突然覺得不只是心,連頭都開始痛了起來。竟然被自己的妹妹比喻成米蟲……「我只有偶爾才會去啊……妹妹妳不是還要半小時才下課嗎?」

    「提早下課了。」聳聳肩,白髮少女默默地看著她以投擲的方式將空掉的飲料杯扔進兩公尺外的垃圾桶,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她拿起擺放在手邊的背包,沒注意到原本還在玩弄鴿子的青色女孩已經消失不見,剩下喝了一半的果汁棄置在石砌的花圃上。遠在天際的太陽依舊熱力驚人,她的後頸都滲出了薄薄一層汗。

    「哎?是喔,妳可以打電話給我啊。」伸出手,她輕輕將對方摟進懷中,柔軟的靠著少女雪色的髮間。因為比自家妹妹還高半個頭,此時的她正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鼻尖處環繞著一絲草本洗髮精的味道。「兼職的話,就沒什麼時間來看妳了。」

    「我不想養一個只會吃白飯的遊民。」

    「竟然說妳姊姊是遊民!給妳生活費的是我吧!」

    「煮飯的是我,不是嗎?」

    「呃……」

     正覺得心碎成玻璃般的碎片時,她聽見了某種低語。

    「反正妳……」

    「?」

    白髮少女低聲嘀咕了某句話,不過她聽不見。正當她疑惑時,對方稍稍提高了聲音。「反正姊姊妳只是想來吃免費晚餐而已。而且,現在是在街上,很羞恥,快放開。」

    「哎~沒關係啊,這有什麼不好嗎?」

    「……三秒。」

    「……對不起,我馬上放開。」

 

    

 

     夕陽餘暉染紅了車窗,玻璃透明的角落映出落日模糊的輪廓。傍晚的公車滿是下班擁擠的人們,連呼吸都有冰冷油膩的澀味。青色女孩晃著雙腳坐在椅子上,歪頭看著站在人群中的她,張口說了什麼。

     靜靜地看著女孩,她只覺得身旁很安靜。

     公車的景色在她眼前快速流轉,無盡的道路無限延伸而出,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無數的倒影在路旁展開,青色女孩的身影則是存在於和她對稱的另一側。

    「——?」

 

    

 

     鐵灰色的牌子被潑上了漆,白茫茫的一片。

     指尖輕抹了一下未乾的油漆,濕黏的液體沾上她手指,露出底下磨損嚴重的字體。前幾天還沒有看見的,居然隔幾天就被潑漆,況且這面招牌有什麼好潑的?

     不太理解那些喜愛潑漆的人的思維,她沒有繞過牌子,從巷口直直往裡面看。以她所站的位置應該是剛好能瞧見公寓外的樓梯,但此時卻被另一側的大樓掩住了半邊影子,只能依稀見到停滿一樓空地的單車及機車。但她似乎記得對面並沒有大樓的,是什麼時候蓋的?

     感覺有些怪異,她站在巷口眺望公寓冷冷清清的樓層。她的裸視力是五點三和五點三,她完全不會有「看錯」這種事。二樓的走廊乾乾淨淨,連落葉和垃圾都沒有,可她怎麼記得之前來見自家妹妹時,長廊都佈滿了灰塵?

     或許是有人特地打掃過了?她有點疑惑,不過也稍微能了解打掃的人的心思。每天走過的長廊這麼髒,任誰都會受不了的吧。但是七樓的第一間房門緊閉著,一旁的門牌號碼早已鏽蝕的斑駁破損,白漆都掉落了下來,怎麼看都像是許久沒人住的樣子。雖然她知道自己很遲鈍,但之前來的時候怎麼樣都沒注意到,也有些奇怪吧?看來下次要好好建議對方該換個門牌,不然這樣連郵差都認不出哪個是哪家的號碼了……

     沒有進入小巷,只是在外頭看看,等會她就要走了。招牌上的字跡被白漆掩去,整片掩蓋了起來,「七樓.公寓出租」的字體全部都看不見了,要她形容的話,就像一塊金屬板塗滿了厚厚一層糖霜。穩穩插在路中的柱子也往左側斜斜傾倒,不過倒是不像用外力強行施加,反而像是原本就是斜的,底端甚至還萌生著短短的雜草。

     這裡真的原來就是這樣嗎?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是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是哪兒奇怪。蜷縮在路旁的野貓對她發出了威嚇般的吼聲,追著滾出去的飲料空杯跑走了,虎斑紋的尾巴在空中晃呀晃。從身後呼嘯而過的汽車閃過巨大的喇叭聲,幾隻墨黑的烏鴉從兩旁大樓的陽台欄杆上飛下,在電纜線上站成一排,有些還躍下了住戶處的花圃,停在她面前被染白的招牌上,發出聒噪的喧囂聲。

     這些烏鴉啊,每次都覺得他們是在嘲笑她似的,看起來就讓她厭惡,鴿子還比較可愛。有時放學的時候會在天空中看見成群的燕子,公園裡的榕樹下也會有著小群小群的麻雀等待散步的行人餵食,不過她卻常常看見烏鴉停在紅綠燈上啞啞的啼,也不曾見到有人驅趕。大概是因為烏鴉們也沒做什麼犯法的事情,政府也懶得多出一份力來驅趕這些烏鴉吧,就這樣隨意的讓他們去了。

     招牌對街處是一家賣甜食的攤販,甜甜圈、冰淇淋、棒棒糖之類的點心應有盡有,她也很喜歡,偶爾會買來吃。但是對街處的攤販不是賣飲料的嗎?她怎麼就不記得有間賣甜食的,之前她還買過加冰的檸檬汁來喝呢……剛好今天沒來賣嗎?

     巷子前端的垃圾鐵桶輕輕晃了一下,薑黃色的小貓從後頭滾了出來,幾隻灰白色的虎斑貓隨後撲上,打鬧著滾成一團,碰倒了棄置一邊的牛奶紙盒,潑灑出殘餘的一小灘牛奶。她覺得這些影像似乎離她很遠,很像未曾見過、異常陌生的景致。

     到底怎麼了啊,自己。

     甩甩頭,她將掛在脖子上的白色耳罩式耳機戴上,從背包裡拿出音樂播放器,點開了時常聆聽的搖滾樂曲。她又看了一眼人煙稀少的公寓,離開了巷口。

     被白漆覆蓋的牌子,她看不見。

 

    

 

     灰濛濛的天空烏雲密布,大概再過一會就要下雨了。

     站在公寓的七樓走廊,她靠著欄杆,呆呆地凝視著雷雨翻騰的天空。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雨水氣味,混合著黏膩的腥澀,氤氳著雨季時獨有的氛圍。青色的女孩撐著青綠色的傘,蹲在欄杆旁安撫不斷喵喵叫的白色小貓,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包小魚乾,邊玩邊餵食在地板上滾了幾圈然後沾滿灰塵的小貓咪。

     公寓的走廊又變得灰塵滿佈,走過的腳印都清晰可見,而且還丟棄著菸蒂及乾涸的檳榔汁。明明上次看見的時候是乾淨無塵的,怎麼這麼快又變髒了?這裡住戶的衛生習慣想必非常不好啊,她覺得她真的要建議自家妹妹搬出這詭異的地方了……況且她怎麼不知道對方修好了破損老舊的門牌號碼,上頭的漆完好的就像全新的一樣啊!

     剛才她經過巷口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前幾天潑滿牌子的漆已經被清洗得乾乾淨淨,倒也沒有變得多麼新穎,則是恢復到她一開始所看見的,鏽蝕了一半的模樣。「七樓.公寓出租」的字樣還是勉強能辨認,似乎沒有人把它重新寫上。而對街處的攤販又變回飲料鋪了,她還買了杯鳳梨豆漿。奇怪,那麼她之前所看見的,到底是什麼?

     難不成是眼花?

     攪動著塑膠杯中濃稠的液體,香醇的豆味和酸甜的鳳梨在口中擴散,意外的好喝。她本來還懷疑這神奇的搭配會不會成為黑暗料理,但沒想到味道真的很棒,下次再點點看其他口味的好了,或許會有新的發現也說不定呢。

     鐵製的樓梯發出尖銳的「吱呀!」聲響,隨後響起的是規律沉穩的腳步聲。

    「姊姊,妳的模樣很像剛剛失戀的女孩子。不過比起無業遊民,這樣確實好多了,雖然我覺得還是很可笑。」

    「……妳可以不要一回來就吐槽我嗎?」

     這次有了心理準備,她在聽見腳步聲的時候很識相的嚥下口中了飲料,並將杯子拿遠,以免發生像上次一樣差點嗆死的慘劇。她回過頭,青色的女孩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雪白的小貓咪蹲在牆角啃食著塑料袋裡的小魚乾。白髮的少女輕輕踏上七樓地板,看見小貓的同時默默皺起眉。「妳養的貓?」

    「才不是,我來的時候他就在了。」

     輕靠著欄杆站在她身旁,少女看向外頭靜靜下起的綿綿細雨,鵝黃色的路燈將夜晚漆黑的道路照的明亮,能清晰地看見不斷落下的雨絲。「姊姊妳又想來蹭飯嗎?」

    「才不是啊!我才沒這麼頹廢好不好!路過想來找妳不行嗎!」

    「這個藉口頗爛的。而且姊姊妳不是去做兼職了嗎?」

    「嘛,這個啊……」有些苦惱的抓了抓散落在耳際的藍色髮絲,她的手肘靠著濕冷的金屬欄杆,罕見地露出為難的表情。「唔,是有去找了幾個工作啦,但是……嗯,怎麼說呢……很想見見妳啊。如果去做兼職的的話,就沒什麼時間能來了,我不想這樣。」

     感覺到對方漠然且無言的視線,她不習慣彼此間沉默而僵硬的氣氛。她並不是不想去工作,只是……

     恍惚之間,她似乎看見了巷口處的招牌。

    「……妳又看見牌子了?」

    「?」

    「沒什麼。」搖搖頭,白髮少女緩緩伸出手,拂去沾染在她白色髮夾上的水珠,拿起她擺在身旁的藍色雨傘,從背包中抽出了鑰匙。「唉,姊姊妳還是當無業遊民算了。待會妳洗碗。」

    「我真的不是來蹭飯的……」雙臂環上對方的脖頸,她輕輕使力就將自家妹妹往後抱進懷中,頭軟軟埋進少女的頸窩,鼻尖磨蹭著細緻光滑的雪色髮絲。「妹妹妳真的很想我去兼職嗎?」

    「……那種事怎麼樣都無所謂,快放——」

    「沒關係,現在沒人。」

    「……」

 

    

 

     鐵灰色的牌子又被潑上了漆。

     和她之前所見的、一模一樣的白色油漆,連位置都絲毫不差,讓她想起過去學習圖畫上色時,枯燥又單調的重複刷色過程。

     在前面街角下了公車,她很自然的就注意到被潑滿白漆的招牌,濕黏的漆還沒有乾,嚴重鏽蝕的字體全塗滿了雪色的顏料。穩穩插在路中的柱子往左側傾斜,底端萌生著短短的雜草,甚至還有愈來愈多的跡象。以她所站的地方剛好能瞧見公寓外的樓梯,不過卻被另一側的大樓掩住了半邊,只能稍稍看見停滿一樓空地的單車及機車,以及大樓所投射而下的黑色陰影。七樓的第一間房門緊閉著,一旁的門牌號碼的塗料早已脫落損壞,字樣斑駁且模糊,怎麼看都像是許久沒人住的樣子。和她先前來的時候,是沒有改變過的景色。

     墨色的渡鴉站在老舊的招牌上,歪著深黑的腦袋好奇地看著她,張開翅膀拍了拍,隨後縮成了小小一圈。越過了牌子,她走向公寓的一樓,推開幾乎擋住樓梯口的廢棄單車,踏上潔淨無灰的階梯。褐色的狼犬狂奔過路旁黯淡的路燈,咆哮著撲向從牆角猛然竄出的虎斑大貓,「匡噹!」一聲巨響撞成一團,壓扁了放置已久的便當盒子,濺出酸腐的餿水。

     七樓的走廊乾乾淨淨,之前用來餵食小貓的魚乾帶子也被清除,整條走道光滑的宛如明鏡,連她走過時的腳印都沒有留下,彷彿她走的根本不是走廊,而是雨水洗滌後的窗子。長廊的末端幽暗寂靜,即使是白天,仍舊蔓延著毛骨悚然的詭譎氛圍。

     七樓的第一間房門緊閉,底下的門縫堆滿了乾枯的落葉,一群黑螞蟻集中在門和牆的連接處,努力搬運著一枚焦黑的糖果。脫落的門閂被凝重的溼氣侵蝕,鬆鬆的掛在刮了些許刮痕的門上。

     很奇怪,感覺非常怪異。幾天前曾經出現過的景色又再次出現在眼前,而且相似度已經到了一種極其可怕的程度,彷彿有人倒轉了她的時間,讓時空逆流回了前幾日。雖然這種事只會在科幻電影中出場,但她還是感到了懷疑及警戒。熟悉無比的日常景色、不時出現的陌生景象,宛如兩個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同時運行,而她就在其中徘徊,游移不定。過去貌似也有看過這種場景的時候,只不過那時的她還不怎麼在意這裡,因此也無從得知自己是否確切見過這樣的景色。

     從乾淨的地板變回髒汙的地板、潑漆的牌子變回鐵灰的招牌、點心舖變成飲料舖,這些普通的復原程度她都能接受,但她最無法接受的是七樓房間的門牌號碼從嶄新變成破舊,再從破舊變回嶄新,這樣奇怪的循環。到底是哪個無聊的人把門牌刮壞又修好修好又刮壞啊?!

     轉動了幾下門把,她發現門鎖竟然沒壞,只是看起來很老舊。今天對方因為有課所以不在,她只是來留張紙條,等會就要走了。她下午還有其他的課程要補,扣除午餐的時間,可能會有點匆忙。

     將夾在背包拉鍊裡的黃色便條紙寫上她想交代對方的事,用米白的素色信封裝好,踢開塞滿門縫的落葉,輕輕將信封滑進了門內。向外眺望了一會,空蕩蕩的巷弄還是無人經過。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不穩的樓梯,突然想起自己其實可以打電話給自家妹妹的,不過對方很討厭別人在上課時段打電話給自己,想想還是算了。

     心底有些不安,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好像有塊岩石壓住身體似的喘不過氣,極度不舒服。她的指尖扯住了領口,試圖壓下從腹中湧起的噁心感,摀著嘴匆匆忙忙離開了七樓。

 

     撐著青綠色的傘坐在公寓的欄杆上,青色女孩歪著頭,看著彷彿落荒而逃般的人影。傘的桿子斜斜的靠在女孩的肩上,灑下冰涼的水珠。

     傘的邊緣被風吹起,掩去了女孩愉悅的微笑。

 

    

 

     招牌上的白漆正閃閃發亮。

     蹲在巷口的牌子前,她用手指抹著濕黏刺鼻的油漆,在被掩蓋的模糊字體下輕輕畫了個對街甜食舖的速寫,連從後方跑過的哈士奇犬也一同畫了進去。若是有畫筆和相關畫具的話,她畫起來會更加精細和寫實,不過今天她把工具全部放在家裡了,沒有帶在身上。反正只是無聊的隨興塗鴉,不必那麼在意細節,手指還是能勉強湊合著用,倒不如說也是個很方便的繪圖用具。

     最近看見的牌子的時候,上頭都塗滿了油漆。裡面的公寓依然被旁邊的大樓擋住了一半,一樓仍是堆滿了廢棄的單車及機車,不過近來多了幾台銀灰色的汽車。七樓的門牌依舊破損,充斥著無人居住的氣息。她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景色,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最近她妹妹似乎都不在家,她按了很久的門鈴也沒人應門,還不小心吵到六樓的住戶結果被咆哮一頓,要知道公寓的門鈴可是非常大聲的,如過按太多次估計旁邊的住家都要耳聾了吧。各種方法她都試過,但都沒有用。

     走進了小巷,她越過堵在路中央的汽車,推開擋在一樓樓梯口的廢棄物,不過她並不想走到七樓。掀開了淺藍色的手機,她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對方。畢竟她曾經以為對方沒課然後打了電話過去,結果對方竟然在補習。事後很理所當然的被狠狠教訓了一番……所以她幾乎不打電話的。不過……

     不打不行了吧,這麼久沒見,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希望自家妹妹不要怪罪自己啊。她嘆口氣,撥出一組號碼。

     冰冷的嘟嘟聲迴盪在耳畔,隨後傳來的是毫無感情的機械女音。

     ——「您所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青色女孩沒有拿傘,青色的鞋子踩過不深的水窪,濺起水花。

    「——。」

     女孩歪頭看向她,張口說了什麼。

     但她卻聽不見。

 

    

 

     她在街上狂奔。

     沒有目標的、漫無目的地奔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去哪裡,只是用盡全力的奔跑著。手裡緊握的手機感覺格外冰冷,掌心滲出了汗水,讓金屬外殼變得濕滑,差點飛出了手中。

     衝過街角、穿越小巷、跑過街道,眼前不斷變換的影像川流不息的漫過身旁,宛如黑暗的洪水淹沒了她,捲起巨大的海嘯。行人快步離去的方向和她相反,只有她一人向著人群起始的地方而去。沒有人停下、也沒有人注意她,她的身軀彷彿憑空透明了起來,直直穿過了面前的人們,沒人發現她。

     她應該想著什麼,但她想不起來,腦中空白一片,令她頭痛欲裂。好像有某種銳利的刀鋒一下一下切割她的腦袋,把腦漿全部挖出,劇烈的疼痛。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忘記了。

     一切都很正常,號碼是空號並不代表什麼稀奇的事,或許只是她撥錯了。一切都沒有變化,她把城市中所有相關的地方全部跑了一遍,有些地方甚至跑了兩三次,但她根本找不到對方。詢問之後的回答不是「有這人嗎?」、「不知道」,就是「忘記了。」。

     一切都很簡單,沒什麼不對,好像理應就是如此。找錯地方和記錯地址一類的事情,經常都會發生,不需要太在意。但她怎麼樣都覺得恐懼,彷彿被硬生生從身體中剝離了某種事物,讓她想吐。之前胃中的噁心感似乎又湧了上來,她抓住了衣領。

     不需要在意、就這樣生活下去,沒什麼不好,丟失了東西也無所謂,反正看見的景色並不是正確的景色,不用去介意。當作一場美好的夢無聲結束,醒了也就沒什麼事了。

     等等,那是誰說的話?

 

 

     踉蹌地往前摔,她的手掌擦過地面,傳來火熱的刺痛,流出了鮮血。她猛然抬頭,四周的景色全數陷入了無垠的漆黑,比夜幕還要更深沉的黑色,一觸碰就會被吞噬。急忙張開手,掌心處的傷口蜿蜒而下濃濃的血跡,至少自己還有顏色的,應該。

     佇立眼前的是鐵灰色的牌子,就這樣突兀且詭異的,獨自站在中央。上頭仍然潑著白漆,但卻在中線的地方一分為二,只有右邊有漆。彷彿有人在潑漆的時候用板子擋住了另外一半,連一滴都沒有濺到左側。

     牌子後方延伸而出兩條道路,一左一右無限往前方展開,閃爍著鐵灰色的光芒。兩位青色女孩分別站在道路的前端,毫無差異的容貌帶著冰冷寒意的好奇眼神,歪頭直視她。

    「妳想從哪一邊醒來呢?」

 

     她猛地跳起來,直直穿越了牌子。

     女孩的話她無法理解,也不知道該選哪條路。可以的話,她哪邊都不想選。她最討厭二選一的問答,因為並沒有哪一個是正確答案。

     她從女孩的中間衝過,越跑越遠,甩離身後的人。

 

     看著逐漸消失的背影,青色女孩露出笑容,輕輕抹去了招牌上的油漆。

 

    

 

     鐵灰色的牌子乾淨光亮,鏽蝕嚴重的牌面歪歪扭扭的寫著「七樓.公寓出租」。

     她站在巷口,耳邊聽見的是對街飲料小販的吆喝聲,以及汽機車呼嘯而過的轟隆聲。黑毛大狗蜷縮在巷內的垃圾堆旁,依偎著嬌小的白色兔子。廢棄的機車和單車擠滿公寓的一樓,而汽車卻不見了,大概是被移走了吧。公寓對面沒了礙眼了大樓,從她的角度能更加清楚的瞧見公寓的模樣。架設在公寓牆外的樓梯依然搖搖欲墜,走廊堆積著滿地的落葉和菸蒂。七樓第一間房門邊的門牌號碼嶄新無比,彷彿才剛剛加裝上去。灰色的鴿子停在招牌上對著她咕嚕咕嚕啼叫,歪起小小的腦袋整理凌亂的羽毛。

     她的手中拿著冰涼的飲料空杯,散發出百香果和蘋果甘甜芬芳的味道。她愣愣的站著,隨後才猛然回神過來。慌忙地跑進巷中,她沒有注意一旁被嚇著的虎斑貓咪,用力推開滿佈灰塵的單車,急促的衝上樓梯。本來就不怎麼穩的金屬階梯被她踩出震天價響的尖銳吱呀聲,樓下似乎傳來了不滿和憤怒的抱怨聲響,但她沒有理會。

     氣喘吁吁的跑上七樓,她跑到第一間房間的門前,用力按下門鈴,就像上門討債的人一樣猛力狂按。可能等一下又會被其他住戶罵吧,但怎麼樣都好,她無所謂。

     新穎的門把輕輕轉動了幾下,房門緩緩地打開。白髮少女的容貌從門縫中現出,黯淡的深焰色雙眸瞬間露出一絲驚訝,然後染上不悅。

    「姊姊,妳不知道按——」

     話語頓時中斷,她用力的推開了門,伸手緊緊將對方摟進了懷中。她能感覺到少女突如其來的吃驚和愕然,她將頭埋進充滿香氣的雪色髮絲中,身邊圍繞著熟悉的氣息,一切都有著真實感。她沒有說話,只是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彷彿這樣就能填滿她心中巨大的恐懼和不安,令她放鬆。

    「……姊姊,好像有人要上來了,放——」

    「拜託,就這樣……再一分鐘。」

    「……」

     對方的指尖貌似放到了她的藍色髮絲上,不過她沒有注意。

    「……妳去看了鬼片?」

    「……沒有。」

    「那妳——」

    「只是……作了一場很可怕的夢,不,一切都是夢……很恐怖的夢。」

    「……」

     她收緊了指節,扯住對方的衣服。「雖然妳可能很難理解,但是……我覺得很害怕,所以就來找妳了。我也沒辦法解釋……嗯,總而言之……妳會相信我吧?」

    「……會。」少女沒有推開她,輕輕將頭枕上她的肩膀。呼出的熱氣打在她耳畔,格外溫暖。「姊姊,我就在這裡。」

    「……嗯。」

     她就在這裡。

     所以,不用在意。

     哪邊是現實。

 

    

 

     青色女孩輕盈的跳躍著,哼著旋律輕快的歌曲,走進了小巷。牌子上的白漆沾上她黑色的短裙,青色的鞋子也染到了從垃圾桶溢出的餿水。漆黑的烏鴉飛過她頭頂,停在電纜線上拍打著翅膀,發出啞啞的叫聲。

     女孩輕鬆地越過廢棄的汽機車,走上公寓外的樓梯,走廊乾淨的沒有灰塵。她漫步上七樓,第一間房旁的門牌號碼脫落侵蝕的看不出數字,斜斜的釘在牆上。她推開破舊的門,跨過夾在門縫處的米白信封。信封上早已佈滿厚厚一層灰,空蕩蕩的房內沒有任何裝潢,沒有任何人居住。

     青色女孩愉悅地哼著輕快的曲調,坐在損壞翻倒的木椅上,拿出從對街買來的甜甜圈,小口小口的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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