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
啊、呃、啊。
哈、呃、啊。
掐住劇烈顫抖的手腕，散亂的髮絲被發白的指尖扯緊，蜷起的身體恐懼得瑟瑟發顫，瞠大的瞳孔、嘴角裡不斷地冒出冰冷的液體。在昏白的熱氣裡，乾涸的喉嚨噴出無聲的掙扎。
黑色的窗戶被晚風吹開，街道川流不息的燈光揚起輕盈的布簾，點燃一盞盞明滅不定的螢火。但是、極度黑暗的這裡，什麼也沒有。
放大的床鋪、聳立的衣櫥、佇立的矮櫃，靜靜地籠罩在這巨大的寂靜裡，拉開又深又長的漆黑影子。它們冷冷地微笑，冷冷地吞噬蜷縮於角落的一片陰影。
很暗、很暗，沒有光。
窗戶被打開了，吹進了寒風。
沒有光。
□
痛苦到、仰起頭的時候，灰暗的天空，霧濛濛。
冰冷的湖水沒有溫度，灰色的水面平靜無一絲波瀾，圍繞著湖泊的沼澤草叢高大又茂密，濕濕冷冷的、覆蓋住小徑，灰色。
下半身浸泡著水，冰寒刺骨。
赤裸的雙足浸泡著水，和著泥，冰寒刺骨。
被水淹沒的手腕纏著一縷輕煙般的細線，綁著圓圓的大氣球。
灰色。
鑲嵌在黑色窗子上的明鏡，倒映著自己的容貌。
灰暗的，融化消失
擺在窗子下方的相框裡，塞著自己與他人黯淡的合照。
塗白，沒有臉。
畫滿塗鴉的紙張和牆壁上，勾勒著熟悉的輪廓和人物。
剪開，分離拼湊。
什麼都沒有。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
很多時候，一切的不對勁會從那裡開始。
但卻沒有人察覺它的發生。
「咦？不好意思啦，你說什麼啊？」
微胖的中年婦人站在公寓下方的樓梯間，灰暗的樓梯只有鵝黃的照明燈光。即使是白日，裡面還是相當黯淡。
漆黑的窗嵌在斑駁的牆面，深沉得看不見光亮。
「欸？啊——你問那一樓的住戶喔？不知道耶，都沒看過人出來啊。聽說好像早就搬走了，也不知道叫什麼啊。啊對對對啦！待會請你清一下八樓的樓梯啊，很久沒清了吶，很髒捏！」
「以前常常看你在那一樓清掃，現在換工作啦？一陣子沒看到你咧！」
有著曬斑與老態的婦人看起來很爽朗，穿著一身簡單的花襯衫與短褲，提著菜籃朝前方的人揮了揮手。
「沒怎麼聽過啦，少年仔要不要去問問看其他人啊？」
黑色的窗，推不開。
□
暴雨的玻璃外，滑過模糊的水痕。
黑色的窗戶一直深鎖著。
漆黑的影子貼上玻璃窗，彷彿龐然大物，朦朧的佇立在外。
沒有臉。
熙來攘往的大道，無數的人影就像泛黃的舊式照片模糊不清。
流轉的灰白影像照耀在巨大的光下，一團團刺眼的光浮在浪花翻湧的黑窗上。從灰色的天空墜落的時候，水漫過鼻腔的冰冷感瞬間淹沒全身，濺起大量泡沫，混濁不清。
很暗、很暗。
眼裡所見、伸手所及，是深不見底的黑。
背後沒有陽光。
窗戶依舊關著。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有人。
□
光輝閃耀的校園裡，瀰漫著陽光的氛圍。
空曠的教室裡只剩下寥寥幾位學生在閒話家常，準備要放學離開。
「你是說，那個人嗎？」
年紀稍長的女孩為難地搔搔過肩的黑髮，不太敢直視站在面前、高挑卻又沉默的人。
「好像很久沒看到了……我們很少會去注意，因為常常不在的關係，我不太知道。好像有來學校或沒來學校都不太注意到……」
「啊！就是沒有存在感啦！」一旁的女學生恍然大悟似的喊了出來。
「哦！對呀對呀！」
「那個人很古怪耶，常常都不來班聚，也不參加活動，我們好心邀請還會被拒絕耶！好像喜好也很奇怪的樣子啊，就整個人怪怪的！」
「反正班上的事務又不參與，沒來也沒關係。」
「啊對了，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啊？」
「哈哈，誰記得啊～！」
幾名女學生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剩餘的男學生好奇地往女孩群聚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後夾著籃球轉身離開教室。走廊上，還能聽見他們打鬧的笑聲。
空無一人的座位籠罩著黑暗，在傍晚昏暗的晚霞裡，夕陽投下的陰影完全吞噬空蕩蕩的課桌椅。整齊擺著幾本教科書的抽屜蒙上一層灰，桌面上丟著幾顆發霉的水果，還有堆疊成山的凌亂考卷。
灰暗。
黑色的窗，推不開。
□
橫在天台上的矮式櫥櫃，擺著灰色的花瓶與花朵。
凋萎的花和腐朽的櫃子，打開後是黑色的窗。
側身躺在上面的時候，沒有重量。
黑色的方型電視被打開了開關，沒有插上插頭。
滿是雜訊的畫面裡，灰、黑與白互相交錯著。
腐爛的沙發爬滿了葛藤。深陷在那裡，連呼吸都不會有。
嘗試要看清電視的影像，卻發現劇痛的雙眼鑽出了蒼蠅。
灰色。
窒息到、掐緊喉嚨的時候，不停旋轉著電扇的天花板開始碎裂。
化為黑色的窗，崩解。
痛苦到無法忍受的時候，遙遠的電話佈滿荊棘，匡噹一聲滾落台階。
伸出手之後，連存在都會被燒成灰燼。
灰色的鳥，無法變成白色的鳥嗎？
是否連黑色的鳥，也無法接受？
□
輝煌的燈光打在透明的落地窗上，有幾分像被陽光照得亮晃晃的湖泊。
晚上的超商擠滿了人。正逢下班與放學的尖峰時段，一波一波的人潮毫無止盡的湧入超商大門，吵雜的談話聲幾乎要響徹雲霄。好不容易趁著超商店員較有空的時候詢問了幾句，但每個人的答案，卻都是一樣的。
「啊，好像有這個人吧？」
「有時候有……應該有吧？」
「好像有喔……大概有？」
從店裡望向黑色落地窗外的景色，漆黑的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一絲光亮。
黑色的窗，推不開。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不要、推開窗。
拜託你。
□
從胃中吐出來的東西，是滿地的灰色花瓣，以及玻璃碎片。
乾枯的花很快就成為了風的一部分，沾著血的破碎玻璃染上熾熱的水珠，沿著蒼白的臉龐滑下、滑下、滑下。
滑下，和淡薄的白煙一同消逝於黑暗中。
滿地的花填滿手掌心，用力握緊。
顫抖。
隨後又垂手放開。
化為塵埃。
黎明時，朝來水溶溶的大道，無數的人影仍舊沒有停歇。
站在中央，赤裸的視線筆直穿越了身軀，沒有暖意的走過、離去。
冰寒刺骨。
身旁的範圍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外圍的光似乎太過耀眼。畏光的瞳孔沒辦法看清人的面貌，因為它們只是一團光。
很暗、很暗。
很冷。
有什麼東西，在那裡決堤了。
被拆除的大樓、廢棄的學校、拍賣的公寓。
以及黑色的窗。
□
電話中的雜訊很刺耳，另一頭的聲音大得令人心浮氣燥。
「很抱歉，但我們早就跟那個人沒關係了。」
電話中的中年男性聲音低沉，隱隱約約帶著煩躁與不耐。
「我們連那個人住哪裡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生活狀況。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不論怎麼關心怎麼醫治都不見成效，最後還跑了出去，早就沒救了，乾脆放手不管。你這傢伙想做什麼？無關的人不要插手我們的家事。」
數坪大的空間點著明亮的燈光。但黑窗外的天空悄悄滲入了斑駁的黑點，一點一滴侵蝕著米白的牆壁。
無光。
黑色的窗出現網形裂痕。
燒焦的手，仍抓著窗框
由外而內。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不要、不要。
求求你，不要、推開窗——
□
推開窗之後，會如何？
只是，想變成黑與白的鳥而已。
為什麼，握緊的手心裡，沒有羽毛？
那裡的城市裡，早已沒有飛鳥。
燈火通明的街道是灰色的行人與車燈，慢速播放。
蜷縮在狹小的電話亭裡，轟然聳立的黑暗籠罩在四周。靜靜的，沒有聲音。
黑色的窗抵在背後，冷得令人背脊發涼。
很困難的、抓起了話筒。發白的指尖失去血色，在眼前崩碎成灰。
在這裡，街道被改變了樣貌；在這裡，城市失去了陽光。
在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會有，再一次了。
黑色的窗悄悄的被推開，一條彎曲的縫。
「求求你……」
□
「是的，我曾經有打電話給父母，也有親自登門拜訪，但都無人回應。」
年輕的男子搖搖頭，露出複雜的表情。
「畢竟是我班上的學生，關心是必要的。但這種狀況，我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我有嘗試報警，但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您是親戚……還是家屬？」
打量著坐在眼前、沉默不語的人，普通的襯衫與長褲、深刻的五官容貌和傷痕累累的雙手，有著陽光曬過的痕跡。
「看您似乎在很多地方工作，是剛好認識我的學生嗎？」
微溫的瓷杯裡浮著半杯茶水，倒映出搖曳波動的影像。明亮的小套房乾淨整潔，家居裝潢設計簡單，卻顯現出男子不凡的品味。
淡黃的液體裡，漂浮著黑色的暗窗。
灰暗得沒有顏色。
僅僅是一點縫隙。
但是，能看見。
蜷縮著哭泣的人。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推開窗。不要、推開窗。
□
蜷縮在、冰寒刺骨的角落，痛苦到想要扼殺呼吸的時候，吐出口中的是不知何時撕碎的相片。顫抖地想要伸手撿起，虛弱的身體卻沒了力氣，癱倒在滿是花瓣的潮濕地板上。
被遺忘之後，連心跳都不存在。
只是希望，能夠擁有黑與白的羽翼。
黑色的窗，逐漸淹沒。
□
「我們已經接受報案，現在正在處理。」
眼前的員警翻著報案記錄，語調平淡，看起來有些興致缺缺。
「有在處理您就不用緊張了，我們會辦好。」
門外的街道彷彿潑灑著濃墨，黏稠腥重。
籠著一片寂靜的黑暗。
想要做些什麼。
所以，伸出了手。
黑色的窗。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推開窗，求求你，不要、推開窗——
□
手中的話筒很冷。
緊咬著的下唇流出了血，滴滴答答染紅白色的衣領。
彷彿鮮豔的玫瑰在潔白的墓碑上綻放。
消失。
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灰色的燈光、川流的江水。
墜落其中，也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
關係的連結，有時候會比腦中的思考迴路來的複雜。
互相堆疊起來，很多歧異就會變成相同。
所以，想做些什麼。
站在生鏽不堪的門前，嘎吱嘎吱的推門聲響刺痛耳膜。
就算被遺忘，還是會有人記得。
即使只有一人。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
「我——」
原本沒有要回答什麼。
只是，已經沒有人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
下定決心後，交握的十指無意識握緊。
「我是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人。」
□
啊、啊、啊。
不要、推開窗，拜託你，不要——
不要、推開窗，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窗後的景色，很黑。
很暗、很暗。
好痛。
小小的房間裡，黎明薄薄的曙光小心翼翼地透進，照亮暗沉得發亮的原木衣櫥和矮桌，在床鋪上播下點點光芒。濕潤的地板傳來一丁點霉味，竄出細細的植物幼芽。
劇烈顫抖的手腕被握住，恐懼到緊緊蜷縮、抱著頭的虛弱身軀與蒼白指尖被輕輕拉開。然後，有人單腳跪在赤裸的雙腳前方。
「夏棠。」
痛苦哭泣、發抖的淡色眼眸霎時猛烈縮放。
想要抗拒上頭籠罩而下的強硬力量，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為什麼、不要、為什麼——
抵抗，手卻被握得更緊。
「夏棠。」
拚命抗拒的雙手被對方箝制住，滿是淚水的臉頰滑上對方略為粗糙的指尖，被強制性的抬起——年輕的少女用力咬著滲血的下唇，柔軟的長髮披散在身後，顫抖的眼睛嵌在白皙的面孔上，落下簌簌的淚珠。
淡色的眼睛裡、泫然欲泣的眼睛裡，早已沉寂的是褪色的希望，旋轉著滿溢而出的孤獨、無助與徬徨。沒辦法不要她，所以只能要她，將她被剝奪的最後一點存在拉回黑色窗子之內、這個世界。
「夏棠，是我。別怕，是我。」青髮的女子拭去少女臉上的清淚，富有磁性的嗓音帶著低低的嘆息，摟過纖弱的肩將她按進自己的頸窩，低聲開口。「對不起，妳一直、都很痛吧。我來晚了，對不起，夏棠。」
很痛。
很痛。
——「好像不在也沒差耶～」
——「咦？是誰咧？」
——「抱歉，沒見過這個人。」
——「根本不重要。」
——「嗯，叫什麼名字？」
只是，想要變成黑與白的鳥兒而已。
在僅有的人裡，留下記憶。
只是，想要、被人看見而已。
想要、被看見而已。
所以、妳——
——可以，希求妳嗎？
「……嗚……」
緊咬的嘴唇無力的鬆開，原本隱忍著的眼淚，此時全數決堤。年輕的少女將頭埋在對方的懷中，痛苦的、無聲哭泣著。
「對不起，夏棠。」女子輕拍著她的背，抱緊發抖的身軀。「對不起。」
想要的，或許並不是注意。
只是能夠感同身受的依靠。
「我們一起走，好嗎？」
□
「可以……一直記得我嗎？」
捏緊的衣衫佈滿皺褶，呼出白煙。
「可以。」
想要、被看見。
所以，不會冷。
因為，她還能看見彼此交握的手心。
□
請，開窗。
「喀嘰——」
請、開窗。
黑色的窗被輕輕推開，吹進溫暖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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